中国最大的家族企业已经被一位31岁的年轻人掌管长达六年之久。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位拥有千亿身价的富豪,一位世界最大私人建筑公司的继承者,一位家族基业的延续者,一个封闭王国的掌权者。但关于他的一切你可能一无所知。
据说,他也是各地沙县小吃的常客,并且自己表示已经不适应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生活。本来以为四十不惑才会掌权的他,二十多岁时就意外继承父亲留下的工程巨擘,成了现实中的千禧一代中国拓荒者。
南京五台山一号是一座隐藏在闹市区的灰色建筑。会议室鹅黄色的厚实地毯让人感到安静而平和,六条巨大的龙鱼在鱼缸里摆尾,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户外的假山和水池。会议室外,一面巨大的屏幕上呈现红、黄、蓝三个主色调的宋体大字:太平洋建设集团。
这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来到了一家《财富》世界500强公司以及这个家族的巨大财富:走廊上,一块明亮的相框上写着苏太华系今年再次进入世界500强。旁边的一块相框则写着:2017年3月,严氏家族以1000亿元身家排名世界第75位。
更准确来说,2017年,太平洋建设以年营业收入746.29亿美元排名《财富》世界500强第89位,这一排名比去年提升了10位。另外,严氏家族在最近公布的胡润百富榜上以1150亿元排名中国富豪第8位,这一数字仅次于百度创始人李彦宏、马东敏夫妇的1,250亿元身家,与美的集团何享健、何剑锋父子持平。在体量上,太平洋建设已经超过同样是家族企业的美国基础设施建设公司柏克德集团,在收入上,2017年它还超过空客集团和强生公司,仅次于汇丰银行。
我在此等待这个家族现在的掌权者。
有人会提起此人的爱好。他收集85后男人梦寐以求的大玩具——哈雷摩托车,并会在闲暇时光开上路兜风;有时他会和马刺队前NBA总冠军队员巴特尔打上一会儿篮球;另外,他还会不时更换手腕上的陀飞轮复杂机械腕表。
有人会提起此人的父亲严介和。多数人把严介和看作是一位口无遮拦的狂妄者、一位敢于和政府据理力争,并知道何时妥协的思想家。就在这个会议室内的谈判桌旁墙壁上,写着:“沟通的魔力、妥协的魅力、果敢的魄力。”这是严介和对谈判艺术的思考,旁边的人说:这是他找到汉字中分别有三个“鬼”字的总结。
有人会提起此人的行程安排。他往返于中国最贫穷的地区,最多时候每天要跑四个城市,这些城市大多无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到达,也是因为这样,这家公司雇佣了超过2000名驾驶员为管理人员服务。
31岁的严昊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魁梧、微胖,握手、寒暄落座。他老练,谈话谦和,找不到一丝严介和身上的“狂人”风格。为了区别父子二人,员工称严介和为“院长”(严介和在老家淮安建立了一座五味书院),而称他为“昊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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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看来,他是一位拥有千亿身价的富豪,一位世界最大私人建筑公司的继承者,一位家族基业的延续者,一个封闭王国的掌权者。但也有人怀疑他和他的公司是否真正拥有巨大的财富?以及这些财富是否来自于不法的官商勾结。更多人的疑问是:他是否真正从自己的父亲手中接过权杖?他是否真正在管理这家巨型工程建筑公司?
我们先从他的出身谈起。出生于1986年的严昊并不避讳于他的富二代身份,但他会主动说自己和其他国内的富二代没有过多交集,并且,他有时候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成功后的人们往往要长期居住于大城市里。“我不喜欢北京、上海,更喜欢去广西、新疆,那些公路无法到达的地方。”严昊说。
公路无法到达的地方正是太平洋建设的生意所在。
太平洋建设伴随着中国城市化崛起。严昊讲到了一条对严氏家族最关重要的道路。1996年,刚建地级市的宿迁百业待兴,当务之急是建一条主干道。但当时的市政府刚刚组建,市级财政为零。政府领导找到太平洋建设,希望能垫资给修一条路。在政府拿不出一分钱启动资金的情况下,这个造价5,000万元的工程项目由这家民营企业垫资。
所谓BT,即Build-Transfer,意为“建设-移交”,是政府利用非政府资金来进行基础非经营性设施建设项目的一种融资模式。随着这条洪泽湖路的建成通车,城市建设所需各种建筑材料和重型机械,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输入,一座现代化城市拔地而起。“20年后这条道路历经不间断的超负荷运行,如今依然完好如初,没有一条裂缝、一道疤痕,也没有进行过一次维修。”提起这段历史,严昊颇为自豪。
宿迁一役之后,太平洋建设把BT模式复制到全国,成为今天国家推广的PPP模式(Public-Private-Partnership,公共私营合作制),洪泽湖路也由此成为“中国PPP第一单”。从BT引领到PPP模式,按照这家公司的说法,至今太平洋建设相继参与1,000多个城市3,000多个园区的投资建设,先后参加了沪宁、沪珠、京沪、京港、连霍等高速公路,以及江阴长江大桥、南京地铁、太湖整治、兰州新城、大理海东新城等工程建设,项目遍布全国各地。
全世界基础设施建设公司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他们要会和政府拉近距离,这不免让人生疑:它是否是官商勾结的巨型产物?这种质疑声不绝于耳。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严昊。他反问我:那你想想,太平洋成立到现在参与了1,000多个城市的建设,这1,000多个城市要认识了几千名政府领导,如果你行贿了,一件不报出来,两件不报出来,三件也不报出来?
严昊自知基建工程处于与政府打交道的高危行业。中国过去五年反腐落马的领导70%都与基础设施工程有关。也因如此,他说公司的纪律是从不给领导送钱,哪怕失去这个市场。“我给你送钱,我跟你去坐牢,一辈子就完了,几代人努力就都白费了。”
实际上,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严昊不停谈论中共十八大后“依法治国”的政策和反腐败的高强度力度。他认为正是这种政策的存在,让地方政府不敢再把城市基础设施工程暗箱操作给自己的亲属,而公开和公平的竞争显然对太平洋建设有利。也正是在中共十八大后,太平洋建设才以惊人的速度进入《财富》世界500强。
严昊在25岁时从父亲手中接手这家巨型公司。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终将有一天成为公司的领导者,不过这个时间他一直以为是在40岁以后。严介和也曾不止一次告诉严昊:“40岁之前别想接班的事。”
最终严介和自己打破了规定。2011年11月13日严昊结婚当天,似乎一切都是精心安排。严介和邀请了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澳大利亚前总理约翰霍华德等人参加婚礼。婚礼进行中,严介和说,今天要送一份礼物给儿子,随后把接班证书拿出来交到严昊手上。
怀疑论者认为,这不过是形式上的交接,权杖依旧在严介和手中。但五年过后,情况并非如此,在严昊推行的公司管理层年轻化的过程中,现在公司董事局成员9人中有6人已经是80后。
谈到自己的父亲严介和,严昊坐起身来,上身笔直。“他像一个导师。”你明显能感到他对自己父亲的尊重甚至一丝敬畏。严昊认为正是父亲对他独特的教育,让他能够有信心执掌如此巨大的独立王国。
严昊的第一次生意失败来自于大学。在2005年左右,严介和花费近100万元送给严昊一辆林肯领航员越野车,他把这辆尚未上牌照的车开到了内蒙阿拉善盟。一些朋友告诉严昊投资能源可以赚钱,他也看中了一家小煤矿,于是把煤矿老板叫来谈判。严昊手中没有现金,他把那辆林肯车押给老板,再加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总共300万元左右收购小煤矿。不过,收购后还没有生产,这家小煤矿就被国家关停。严昊血本无归。
严介和听说此事后对严昊大为赞赏。他的逻辑是,如果未来将一家年收入几千亿元的公司交到儿子手中,一次决策失误的损失远不止300万元。实际上,严介和从小就培养严昊“犯错”,别人家都会让孩子远离发烫的水壶,但严介和却让严昊试试摸一下烧开的水壶。“烫到了自己,就会长记性了。”
真正进入基础设施建设行业后,严昊才真正展现了他独特的才华。他从公司的项目部副主任做起,这份工作的主要任务是每天找当地村长和书记协调征地拆迁。在这里,严昊学会了和政府沟通的技巧,他宴请乡镇党委领导,与他们一起吃饭喝酒,目的只有一个:加快速度。
2009年,他开始执掌一家名为苏辰集团的分公司。这家公司是太平洋建设收购的一家国有企业,过去七年一直亏损,效率低下、官僚作风横行。
严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变人力资源策略。他请求父亲给予3,000万元的资金支持,以便大刀阔斧的改革。严昊砍掉无所作为的公司高层权力,但给这些人的待遇不变,同时慢慢引入有活力的年轻人,重新设立绩效考核机制。更重要的是,他鼓励这些年轻人更加大胆:只要没有明确禁止做的事情,项目经理都可以干。
苏辰集团在严昊的改革后第一年便从亏损到盈利8,000万元。他购买了几十辆奔驰汽车发放给高管,这种做法不可能出现在国有企业。
几周后,我和严昊约定共同前往中国并不发达的城市南宁。不久前,太平洋建设和广西政府签署了一项高达4,500亿元的投资协议,这些建设内容将包括广西延伸到周围的越南、柬埔寨、老挝等10个国家广大区域的基础设施项目建设;一条横跨滇桂的G82高速公路。此外,太平洋建设还将分五期,投资约500亿元,兴建“巴马康养小镇”项目。
太平洋建设的这种工程在中国许多城市出现。《财富》杂志此前的一篇报道称,为了兰州新城的项目,这家公司动用了3,000台机械和6,000名工人,移走了1亿立方米的土石,铲平了700座山头,挖掉的山顶被用来填平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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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宁出发,飞行5个小时将来到新疆乌鲁木齐。这里是太平洋建设的新总部,截至目前,太平洋建设已相继与乌鲁木齐、伊犁、巴州、昌吉、塔城、阿克苏等地以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签订了总量4,000多亿元的投资建设合作协议。迁址新疆正是严介和的命令。严昊对这一举动的解读是: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空间已经不大,但新疆有着大把机会。
坐在路虎车上,严昊向我讲起了他们在新疆的综合管廊项目。他把手指向前方:“这本来是乌鲁木齐政府为一家国企量身定做的一个工程,但我们拿下了一半。”
这符合严式家族的作风:大手笔,绝不客气。
国企几乎垄断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一些地方政府把国有企业当作城市建设的主力军,这被认为是一种“双赢”的可能性,即国企增加了收入,而地方政府也可以增加本地就业机会。可严昊并不惧怕他们。“相比国企,我们的策略更加灵活。”他解释。比如,在一次竞标中,严昊决定先不收政府费用,他设计了一种新的收费模式,在与政府达成协议在建成项目后的八年时间里,政府将依次付给太平洋建设建设款,这一下吓走了那些国企。“我们在不断挑战行业标准和利润底线。”
这种做法确实也让太平洋建设承担了风险——一些地方政府拖欠付款。严氏父子无法忍受这一切,2015年,严介和曾经起诉地方政府。严介和表示:“中国有3,000多个地方政府,我们大概与其中1,000个合作过。大多数地方政府是可靠的,有问题的只有100个。”如今这些政府大多数选择了庭外和解付款。
当我站在乌鲁木齐新城地下管廊工程尚未浇筑混凝土的钢筋上时,才真正感到城市基础建设行业的复杂与危险。我脚下一条长约7公里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它在地下大约30米处,设有天然气、污水处理、综合管线三个仓,每个仓内大到都可以开进一辆汽车。乌鲁木齐政府希望新城的设计能够符合现代城市的标准——未来将不再地上反复修缮,地下综合管廊将解决这一切,但一位城市规划人员告诉我,综合管廊对于工程质量要求严格,造价较高。
赵加强40岁左右,留着分头,面容冷峻,他是太平洋建设西部集团的董事局主席。他需要时刻关注天气——新疆昼夜温差在20摄氏度以上,一旦出现气温骤降,混凝土就会被冻坏,将无法保证工程质量,而地下管廊要求的设计使用年限是100年。赵加强介绍,按照规划,乌鲁木齐新城区希望在这里建成一座特色小镇,里面将会有各种民族风情的餐饮与建筑。地下管廊两边的道路正在开发,未来这里将不再是荒凉的戈壁。
严昊要求公司把这个项目做成标杆。他不断要求保证质量,加快速度。当有人提及新疆一年只有半年可以施工时,他不以为然:“内地虽然一年不下雪可以干12个月,但是有的地方要下大半年的雨。有些地方土质松软,一场雨要一下需要两三天以后才能干活。”他强调:“新疆几乎没什么雨水,你白天从早晨六七点可以干到晚上十点十一点,你只要三班倒,人机跟上比内地干活快。”
从外表看来,太平洋建设更像一家国企——那些巨大的会议室,和红、黄、蓝三色组成的巨大电子屏,在南京的工作人员把总部称为“机关”。但这家公司的内核完全不是陈旧的体制,他们崇尚竞争,以及高额的激励奖赏和严格的惩罚制度,如果你不行,就不要占据权力。
太平洋建设的下一个目标是:走出国境。就在今年5月,太平洋建设与中铁国际一起签署关于乌克兰基辅市4号地铁线建设项目共约20亿美元的合作备忘录。此外,在中亚,太平洋建设与哈萨克斯坦的地铁项目、巴基斯坦的铁路项目、吉尔吉斯斯坦的能源项目、乌兹别克斯坦的基础设施项目的合作,也都在推进中。
正如同石油、高铁等具有天然垄断性质的行业一样,严昊正在押注一个国家的崛起:从南宁到新疆再到基辅,太平洋建设每一步都准确踏在中国“一带一路”的大逻辑上。
采访即将结束,我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像你的父亲那样张狂?
严昊的回答是:“如果有一天我有了他那样的资本,就会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