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72年三月初四，浙江余杭仓前镇，卖豆腐的葛品连入赘邻居喻家，娶了喻敬天的继女毕生姑。时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葛品连人虽老实，却相貌丑陋、身材肥胖；而毕生姑却是镇上出名的美女，绿衣白裙，人称“小白菜”。本来镇上垂涎其美色的登徒子众多，但葛品连是最早向喻家提亲的人。小白菜的继父喻敬天一来早想把小白菜早早嫁出去，二来贪图葛品连的彩礼，非常痛快地就答应了葛品连的提亲。

　　小白菜当时16岁，正是豆蔻年华。虽然厌憎葛品连的人材，但也无法可想。就这样，仓前镇甚至余杭县有名的美女，不得已跟一个伧夫走卒睡到了一张床上。

　　葛品连知道自己有高攀的运气，对小白菜向来言听计从。两人自己没有房子，租住在镇上的秀才杨乃武家里。杨乃武和妻子见小白菜可怜，也时常照应。

　　

　　镇上的地痞上门来骚扰小白菜，都被杨乃武骂得狼狈而逃。小人怀恨在心，于是杨乃武和小白菜之间有奸情的谣言就传了出去。

　　杨乃武知道后，故意把房租提高到让小白菜和葛品连无法承担的地步，迫使两人搬出杨家，想以此来消弭谣言。跟着他在乡试中中举，更是一时意气风发。

　　杨乃武春风得意之时，却是小白菜大难降临之日。余杭知县刘锡彤之子刘子翰，典型的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他偶然在街边看到小白菜之后，指使家中佣妇将小白菜诱骗外出，趁四下无人时强暴了小白菜。小白菜气恨交集，却因畏惧其势力不敢声张，眼泪只有往肚子里流。

　　此时葛品连早已听够了关于妻子的各种流言，对小白菜也早已是恶语相向乃至拳脚相加，两人之间的芥蒂越来越深。

　　葛品连一直患有流火病（小腿丹毒）。十月初九早上，他突发呻吟颤抖、卧床不起，傍晚即一命呜呼。其母怀疑其中毒而死，请求官府验尸。

　　仵作验尸之后含糊其辞，既不能肯定是中毒，也不能肯定没有中毒。知县刘锡彤早已听过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流言，眼见小白菜容貌出众，推想绝不会甘于长侍葛品连。于是直接要小白菜交代如何毒死丈夫。

　　小白菜对天发誓，矢口否认。刘锡彤根本不听，直接将其带回县衙。小白菜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可她虽然惊惶却并不慌张，她认为她根本没有做过的事，很快就会被弄清楚。

　　她根本想不到：这大牢一蹲就是三年。期间经受种种酷刑和侮辱，情状惨烈，难以言表。

　　二

　　刘锡彤要小白菜招供，本意并非在弄死小白菜，而是要弄死杨乃武。

　　杨乃武富有正义感，又因其秀才身份，往往好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刘锡彤任税吏时就横征暴敛、敲诈勒索，被杨乃武告官弄丢了官职，他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他花钱买到余杭知县的职位，就是一直想报复家在余杭的杨乃武，只是一时没有等到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刘锡彤让刘子翰威吓小白菜：如果你说是受杨乃武指使，你就不会判死罪。小白菜知道杨乃武无辜，拒不承认。刘锡彤当即用刑。据当时的《申报》记载，不但用到了俗称夹棍的拶刑，甚至还有“烧红铁丝刺乳，锡龙滚水浇背”。

　　

　　昏死过几次的小白菜终于熬刑不过，承认与杨乃武有染。刘锡彤如获至宝，立即趁夜将杨乃武抓捕至县衙。由于杨乃武是举人，按当时法律不能用刑，只能先收监。

　　杨乃武跟当初的小白菜想得完全一样：自己清白无辜，很快就会没事。

　　为了把冤案办成铁案，刘锡彤不但有意扣押了对杨乃武有利的不在场证词，而且还篡改了小白菜关于“杨乃武亲自交给我砒霜”的时间，只求将杨乃武构陷致死。

　　案子报上杭州知府陈鲁。靠军功起家的陈鲁向来看不起杨乃武这种文人，认为他们只会吟风弄月聒噪惹事。此时朝廷革除杨乃武举人的批复已到，所以陈鲁一开始审案就逼杨乃武的口供。杨乃武傲气十足：没做过，你要什么口供？

　　陈鲁懒得跟他再啰嗦：用刑，有什么都给他用上。

　　杨乃武一开始恨极了小白菜来攀诬自己，结果自己身受其酷，才知道刑讯逼供是什么体验。他很快从一身傲气，变成了一心只求速死。

　　他跟小白菜一样，被迫招供，只求免刑。

　　此时刘锡彤伪造的砒霜经手证据送到杭州。知府陈鲁认为案情已经大白于天下，随即定案：

　　小白菜因通奸和谋杀亲夫，凌迟处死；杨乃武因起意杀死他人亲夫，斩立决。

　　后来两人还经过浙江巡抚等更高级的提审，但两人已经吃够了皮肉之苦，生怕翻一次供就被荼毒一次。是以已经死心，全部依样画供，只等一死。

　　三

　　杨乃武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姐姐杨菊贞却一心要救弟弟。她决定上京告御状。

　　都察院接到杨菊贞的诉状，虽然以其违反法律越级上告宣布不予受理，但作为最高监察机关，也还是按程序下了一纸公文，让浙江巡抚杨昌浚重审此案。

　　杨昌浚叫杭州知府陈鲁重审。陈鲁不耐烦地简单地走了一个过场，依然按照原审上报。都察院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同意结案。

　　本来杨乃武和小白菜都死定了。但此时刚刚创刊不久的《申报》拿到了杨家的诉状，不但以《浙江余杭杨氏二次叩阍原呈底稿》为题全文刊登，还进一步比较了当时清政府与西方各国的法制状况，尤其对于清政府司法中的秘密审讯、刑讯逼供和官官相护进行了强烈抨击。

　　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此案，诉状更是递到了慈禧和同治的跟前。很快谕旨下达：要求浙江方面重审此案。

　　就在此时，同治驾崩，光绪继位。本来新君上台要大赦天下，但小白菜一案案情重大，不在特赦之列。此时朝中各路政治势力和浙江籍京官也开始密切关注此事，都想在新君就任之际借机扩张本方势力、打压异己。因此一桩简单的刑事冤案，因为有各路政治势力的博弈参与其中，而开始具备错综复杂的党争背景。

　　光绪元年，刑部官员率先开始弹劾浙江巡抚杨昌浚等人，指责其徇私枉法、断案不公。慈禧决定派礼部侍郎胡瑞澜重审此案。心想以他学富五车的名望，结果应该能令各方心服。

　　不曾料这位钦差大臣虽是个学者，却从来没有办过案。他在极其认真地看过供词和诉状之后，竟然以诉状中有捏造情形为由，断定杨乃武即是真凶，然后对已经翻供的杨乃武和小白菜再次动刑：杨乃武双腿当场被夹断，小白菜的十指全部被拶得可见白骨。两人很快再次照原供诬服。

　　

　　饱读诗书的胡大人，还刻意修饰了案情报告中的矛盾之处，让整件案情看起来浑然一体、无可指摘。所以按原判上报后，原审一众官员均是如释重负，甚至设宴宾客，以为终于办成了再无反复的铁案。

　　但仍然不断有官员上书，指责胡瑞澜有意回护浙江官员。不但获得舆论的一片支持，也得到了如翁同龢大学士这样朝中重臣的鼎力支持。如胡雪岩这样的红顶商人更是在暗中支持杨乃武一方，说杨乃武作为读书人无辜含冤，“此案如不平反，浙江将无一人肯读书上进矣！”

　　最终，小白菜一案被发给刑部重审。

　　四

　　一开始没人能想到：小白菜一案的成败，居然有可能直接决定大清朝中的各路势力消长态势。

　　自太平天国平定之后，江浙富庶之地一直在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势力统治之下，即便慈禧也常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小白菜一案是浙江封疆大吏亲自审定的要案，如果当真属实又一再重审，湘军势力会认为朝廷在有意针对其故意搞事。即便就算是真有冤情，考虑到多种因素，慈禧也不愿与地方大员失和。一个小白菜死不死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掌控与地方官员的势力平衡——但是如果确实是冤案，倒也不失为削弱湘军在江浙势力的机会。

　　事关重大，刑部直接实行三堂会审：刑部主审，都察院、大理寺会审。观审官员不计其数，后来者连插足之地也没有。但审判开始，大堂上下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次的审讯官都是真正的老司机，要查清真相，只要有圣旨就并没有那么难。很快刑部官员就发现案情漏洞百出、所谓的证据前后矛盾，形势开始向杨乃武和小白菜一方急转直上。

　　1876年十二月初九，葛品连的尸棺被一路严密押送至北京进行终极法医鉴定，杨乃武和小白菜身穿红色囚衣，被关在一旁的木笼之中。由于影响巨大，在场者甚至还有一名法国记者。

　　根据北京的第一资深仵作最终鉴定：葛品连确系因病而死，并非服用砒霜而亡。

　　结果一经宣布，现场欢声雷动。法国记者跑到木笼边，用中文对杨乃武和小白菜大声喊道；

　　“无毒！无毒！”

　　案情发生了大逆转，朝中的派系斗争也公开化了。有的要求严惩枉法官员，有的以尸骨已久刑部审验不足为凭，仍然要求维持原判。而最终促使慈禧下决心严办枉法官员的，是都察院御史王昕上的折子，他的重点不是说杨乃武和小白菜冤，而是暗示下面的官员欺负你妇道人家、好欺瞒呢！

　　

　　最终刘锡彤革职发配黑龙江，浙江巡抚杨昌浚、学政胡瑞澜、杭州知府陈鲁及以下一众官员统统革职。这样一件没有杀人犯的冤案，却导致涉案的三百多名官员有三十多人被革职、充军或查办，一百多人被革除顶戴花翎，永不续用。

　　五

　　如果一定要吸取经验教训的话：

　　1 对无权无势的平民而言，一个芝麻绿豆的官儿要弄死你，其实不比弄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2 人人都希望生得漂亮，但有时生得漂亮又出身寒微、恰恰是一生苦难的起因。

　　3 在酷吏们关于刑讯逼供的想象力面前，没有什么硬骨头。

　　4 冤情能不能得以昭雪，最重要不是看官员的良心，而是看犯人有没有被各方势力利用的条件，以及能不能满足政治博弈的需要。

　　5 就算吸取了以上所有的经验教训也没用，也难保类似的冤案就此绝迹。

　　无论如何，饱受折磨凌辱之后，双腿残废的杨乃武、出家为尼的小白菜，最终都活到了70多岁。跟一百多年之后的聂树斌相比，多少还算是幸运的：

　　至少捡回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