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马晋一

【一】

《西游记》原著四十回有这样一个有趣桥段。

原委大致这样。乌鸡国国王因无视如来抛出的橄榄枝（佛祖差文殊菩萨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汉，未料反遭怠慢），便被佛门妖精司机（菩萨坐骑）打入井下深水，受了水灾三年。幸得取经人搭救，人生方才有了回环。感激之余，国王便恳请取经人一行留下，自己出让皇位，携妻子到城郊居住。

国王执意出让，团队“法人代表”唐僧却执意不受，就这样僵持着好一会。

国王无计可施，情急之下遂上前一步，拉着悟空的手道，猴长老，要不您坐这位置如何？

行者闻言，哈哈大笑道：“不瞒列位说。老孙若肯要做皇帝，天下万国九洲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

悟空的意思很简单，这个皇帝位子送给我坐，俺老孙都不屑坐。

说这话，还真不是作秀。过朱紫国时，朱紫国国王也曾倡议让贤一事，同样被悟空轻描淡写给推脱了。可见，当真肺腑之言。

【二】

有人要说啦，这悟空同志也太没有追求。老话不是讲啦，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看，这天下人啦，都是皇家私有，多有成就感的事。可悟空偏偏为何不愿把屁股往龙椅上蹭一蹭呢？

悟空想法其实很简单，诚如先前所言，“做了皇帝，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概言之，这做皇帝太辛苦，自己散漫惯了，不太合意。

悟空的只言片语，无意间捅破了皇帝华丽的新装，苦楚流了一地。我们不禁掩面而泣，敢情这皇帝真是一个苦差事啊。

还真不是虚言。

韩非子名篇《五蠹》直击真相，“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於此矣”。

看吧，尧统治天下的时候，住房是简陋的，食物是粗糙的，衣服是单薄的。作为人间帝王的始俑，尧的确开了一个好头。而后来人自然不太敢怠慢，但凡有作为或想有作为的，便将寒衣素食传承了下去，连绵至数千年后的清世宗，仍然存留了“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的习惯。

其间接力了若干帝王，对于这份职业的苦衷似乎多感同身受，诚如明太祖朱元璋曾发出感慨，“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丈犹拥被。”

无怪乎悟空愿做江湖一游僧了，真明智之举。

【三】

其实，悟空并非真不愿做个帝王人家。

想当年花果山时，悟空占山为王，七十二洞妖王纷纷点首叩拜。那是何其风光，何其潇洒，何其而不为。但他只愿做的，是在野的妖王，并非深宫里的帝王。显然，有了繁陈的人间规矩时，那断断是悟空不愿背负的。

古代人间帝王传承着“家国一体”的荣光，又何其不是一种负担。终日勤勤恳恳着，只恐断了手头的基业。正因如此，南朝刘宋末代皇帝刘准退位时，就曾声泪俱下，“帝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那时那景，何其悲凉。又如，明末代皇帝崇祯亡国之际，仰天长叹，“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好一个“勿伤百姓一人”，崇祯带着“天下人的朕、朕的天下人”的悲情，自缢于煤山。

不妨再打开一个冰冷的数据吧。古代有五成三的帝王，人生竟迈不过四十岁这槛。也许，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也是早亡的一个诱因。

正因如此，《西游记》原著二十八回，悟空被师父放逐花果山，看着当年天兵围剿之后，被烧坏的山林，不禁悲从中来，“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也许，此际的悟空，正苍凉地体会着一个王者的辛酸。

【四】

悟空似乎是一个有责任的猴王，推脱了人间帝王这活，自然是顺理成章。

但是，没心没肺的帝王，古代也有不少。诸如明时嘉靖、万历等皇帝，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旷工达人”，均曾有过数十年不上朝的记录，“无人驾驶”的朝堂，狼藉一片。当然，这般帝王，全成了“昏君”代名词，被后人骂了几百年。

只不知，生活于嘉靖一朝的吴承恩老先生，是否在借悟空之口，隔空喊话，做皇帝者，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亲爱的皇上，您办到了吗？

遗憾的是，耽于享乐的皇帝根本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