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故事。有点长，多点耐心看哦。】

文/童馨儿

一

我不喜欢他。就像他不喜欢我。

他长得矮。背还有点躬。一副老相。据说当年和我妈相亲，我妈一开口就叫他大叔。还以为他是相亲对像的老爹。

他爱喝两杯。酒量又不行。两杯就醉。一醉了就吹乱子瞪眼睛，看我哪儿也不顺眼。嫌我的字写得不好，不像他，书法特棒，逢年过节的，总有人上门请他挥笔写副对联什么的；嫌我懒，假装捧着书看其实是不想帮忙母亲做饭洗衣服；最最嫌我的，还是恨我不是个男孩，而母亲生我时伤了身，一直没能再怀孕，大医院看过很多次，访过民间许多土医，他终于死了心，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他不怪我妈，基本上他还是疼我妈的，但他怪我。他觉得我是个祸害，是我，弄坏了我妈的身子，还累得他断了香火。

他在市场里摆个夜市摊，卖炒粉螺丝和鸭脚卤蛋，我每天放了学就开始剥葱切葱，然后带了作业去摊上就着路灯光写，他雷炸似的嗓门总是不停地叫，死丫头，快来帮客人擦下桌子！帮客人倒杯水，耳朵聋了吗？去，帮隔壁王婆送几个鸭脚去，你看看你，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做不好，你白痴啊！

我被他吼得晕头转向，泪水盈盈，他就骂，哭，哭，说两句尿泡子就来！有客人夸我懂事，还这么勤奋，他撇撇嘴，不屑地说，哪里像个女孩家，懒得要死。

他就是这样，一点点地把我的自尊，我对父爱的幻想，本该对他怀有的爱和尊敬，折磨殆尽。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像电视剧里上演的那样，受尽委屈的女孩其实另有亲生父母，他们正在焦急地寻找着心爱女儿的下落，他们一家很快就会团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梦想里的父亲高大清秀，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出门时抱抱，晚上临睡着会给我讲故事，周末时带我去公园，让我坐在他肩膀上。

我把这些写进我的作文里，得了个好字。他心血来潮突然要检查我的作业，看到了这篇作文，顿时一本子就朝我脸上甩过来，叫嚣开来，你个死丫头，我生你养你容易嘛，你倒好，还想着闹个亲爸出来，你能耐了啊你。有本事你今天就给我滚出门去找你亲爸去，别来吃我的穿我的！

我默默地流着泪。他继续骂，动不动就哭，哭哭哭，你是没穿还是没吃？死了爹还是死了娘？

二

从小到大，他不肯让我梳辫子。说是哪有那个闲功夫。也不让穿裙子，你要干活，穿裙子怎么干，你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他这样说。

有人夸我漂亮，他就赶紧呸一声。他每天盯着我的头发，看穿了我拖着不去剪发的心思，自己拿了一把剪刀，凶狠地叫我，坐下来！然后板着脸，操着剪，大刀阔斧地在我发间嚓嚓地剪。任泪水直在我眼眶里打转，怨恨在心里刷刷生长。

坐在我后面的男生，给我写了封信，我塞到书包里，几天后，他又写来，我仍旧塞到书包里。我不敢回信，可是心里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关心着自己，心里还是暗暗喜欢的。

然后一天傍晚，他把那两封信甩在我脸上，暴怒得像头狮子，他逼问了我整整一晚上，有没有谈恋爱。

他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词语来羞辱我，比如，贱人，骚货。拉着我要去那男生家问个明白。我的眼泪刷刷地流，连死了的心都有。我第一次抬起头来顶撞他，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你骂什么骂啊！

他愣了一下，更大声地吼起来，你还懂得顶嘴，你，你翅膀硬了是不？他着急地四下张望着，显然寻找可以打我的武器，我一转身，就跑出了家门，母亲慌张地直叫我，他还在吼，让她滚，滚得远远地，有本事就永远不回来！

我坐在巷子口放声大哭，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瞪着我。夜色越来越浓，是母亲找到了我。她说，别怪你爸，他也是气急了。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冷笑了，他什么地方是为了我好了？

第二天，他就找到了学校，当着老师的面，他要我写下保证书，决不早恋。

我含着泪趴在桌上写，他又不耐烦地吼，哭哭哭，就知道哭，烦不烦人啊你！

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在他面前流一滴泪。

高中整整三年，我顽固地不肯叫他声爸。我沉默地学习，像从前过去的每一天，一边看书一边剥葱。大概是看我长大了，他对我的责骂少了，客人们开他玩笑，说他这些年应该赚了不少钱，怎么不起幢房子。他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房子起给谁住？

所以，我们一直住在陈旧的小平房里。我不是男孩，他连买新房的念头都懒得有。

我拼了命地学习，我发疯似地盼望长大，我可以去上大学，参加工作，然后离他远远的。再也不吃他的，穿他的，我要跟他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

三

我考上了大学，他在家里摆了一桌，喝多了两杯，在桌上得意地说，我闺女啊，别的不敢说，就是读书厉害！

第一次听到他夸我，我意外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报到那天，我执意不要人送，母亲不放心，他眼睛一瞪，孩子大了，送什么送，还丢得了啊。让她自己去！

等我抵达了学校，把一切收拾好，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母亲说，见着你爸了没？我吃了一惊，反问，他怎么了？母亲说，这老鬼啊，就是喜欢口是心非，你刚走，他不放心啊，后脚就跟了去了。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搁了电话跑下楼，找出校门去，一间间的小馆子，我终于看到他坐在一张窄窄的小方桌旁，很专心喝着啤酒，样子很是心满意足。

我看了他半晌，默默地转身走开了。我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毕竟这么些年，我们都没正儿八经地说过话了。甚至那声爸，我感觉着，特难出口。

我一早打算过，上了大学要自力更生，自己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可事实上，他每月都寄来丰厚的生活费，我一转念，他的钱，我凭什么不用，不用白不用。于是，就心安理得地，买漂亮衣服，买正版CD。打电话给母亲，说想买手机，母亲说，你一个学生要手机干嘛？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他在旁边说，买手机啊，行啊，买就买呗，啰嗦什么，明儿就给她寄钱去。

然后，我又买了IPAD，几个月后，又换了手机，再往后，又买了手提电脑。

我也懵了，这老头，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好说话了。像变了个人。我留了长头发，一个学期拉直，一个学期烫卷，穿裙子，无穷无尽地穿，冬天也穿，他像完全失去了脾气，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在餐桌上还问我，丫头，想买什么你就说。千万别去羡慕人家。

母亲偷偷告诉我，他是担心我去了大城市，眼界宽了，被那些花花绿绿的诱惑弄晕了头脑，会让坏人钻空子。所以啊，他决定要对我实行“富养”政策。“富养”这个词，还是有一天他看电视里学来的。

我忍不住失笑，母亲说，你爸啊，脾气是丑点儿，心里还是很疼你的，你呢，也别怪他。

他还是在夜市摆摊，不过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他请了两个小工，有人建议他不如租个店面，他不肯，说是店面租金太高，不划算。别人就笑他，你要挣多少钱才是够啊，谁不知道你黄老板有的是钱！他就笑，说，女儿读书要用钱嘛。人家更笑了，你不是老嫌生个女儿嘛。怎么养也是帮人家养的。为她花那么多钱干嘛。他瞪起眼睛，讲的啥子话，钱不就是为她挣的。

他不再让我去夜市帮忙，反而说，有时间，多出去玩。大三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问我，丫头，谈朋友了没？我说没。他想了想说，有好的可以谈嘛。

晚上听到他和我妈说话，像是很担忧，丫头这么漂亮，怎么没人追啊。

我心里暖了一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知道从前的他哪怕再凶，也是为着我好。他不喜欢女孩，因为他觉得养女孩子很累很操心，不像男孩子，随便丢着就大了。那些年生活那么艰难，由不得他满腹苦闷，哪里拿得出好脸色给我。等我长大一点，他又怕我太漂亮太招摇，怕我像朵花，会有许多的蜂子来蜇，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就变坏了。再长大，他又操心，没人喜欢我……

他真的不是个成功的父亲，他的教育方法简单直接还粗暴，他更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不过，我发现自己，慢慢地在遗忘他从前对我的那些不好。但那声久违了的爸爸，始终还是没有叫出口。我虽然理解了他，但距离原谅，还差着一大截。

四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辗转许久，才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一份办公室文员的工作。我做得并不开心，他倒乐呵呵的，说小公司压力小，也不会很辛苦。钱多少不是问题。

他还是操心我的男朋友问题，三句话不到话题准往这上头扯，说多了我不耐烦，说，嫌我烦呢就早说，我大不了搬出去住。他被噎住了。从此就不再提这事。

我的工作比较轻松，闲暇之余就写写稿子，往常去的论坛上贴，有朋友指点我投到杂志，于是慢慢地，就开始写上了手，成了一名业余撰稿人。因为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稿费地址姓名都是他的。第一次收到汇款单，他戴上老花镜，凝神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你的？稿费？

我点点头。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大约在他看来，能用笔杆子写字挣钱的人特别能，他一整晚都是一副怀疑的表情。

晚上我出去和朋友聚了一场，回到家看到他和两个老头，在院子里摆了小桌子喝酒，他拿着那张小小的稿费单，再三指给两个老头看，骄傲地说，你看，我闺女的稿费单。

25岁的时候，我终于交上了男朋友。是一位IT人士，在省城工作，哪怕我什么也不做，他愿意养我一辈子。

他知道了，大发雷霆，骂男友想得美，他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哪有这么便宜就出门的。他勒令我，让男友来见他，过了他这一关再说。

男友很快就来了，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却始终板着个脸，像人家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

男友性格开朗，主动去厨房帮忙母亲做饭，他在屋子里东走走西走走，隔几分钟就教训男友，洗菜要洗干净点，唔，牛肉要顺着切，那个，盐要掂量着放，丫头不喜欢吃咸东西！

男友偷偷跟我说，你爸真难讨好。

我有点生气，告诉他，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要随男友去省城，请他尊重我的决定。

他老半天没说话，倒是男友不忍心了，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我。

他让母亲拿来一瓶白酒，给自己倒一满杯，又给男友倒一满杯，二话不说就干掉了。男友没醉，他倒醉了。昏睡了一天。

临走时他去送我。隔着车窗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像是比前些年更躬了，昔日的黑发也滋生了许多白发。车子启动了，我看到他抹起了眼泪，我也忍不住鼻子酸酸的。

五

我很快就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编辑工作，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不用担心，我很好。

他越来越爱给我打电话，抱怨东西越来越贵，母亲老是去打麻将，他的腰啊，总是痛。

有时我忙，不耐烦地就打断他，他很失望。可第二天又照常打来，继续唠叨昨天的烦恼。

我和男友决定买房，装修好房子就结婚。面对城市高昂的房价，男友的父母决定由他们来出首付，我们自己付装修款就行了。他知道了，连夜赶了来，找到我的杂志社，劈头就说，咱也出钱，不白住他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他的我的，我们以后不是一家人嘛。他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先别说你们现在还没结婚，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就算是结婚了，那也说不准过不过得了一辈子。

我有点着恼，有这么说女儿的父亲嘛。他不管我脸色难看，继续说，这首付，咱们俩家一人一半，房产证上一定得写你的名字。丫头啊，做人得多个心眼啊。

他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本存折来，哪，你爸有钱，你放心，都给你留着呢。这些钱啊，一半用来付房子首付，剩下的呢，你自己存着，记住，是自己存着，别让那小子知道了，女人嘛，总要有点钱在身边，懂不，傻丫头！

我看到他捏着存折的手，干瘦而皱，像一棵耗尽了心血的树。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心里，不管我要和什么人生活，我会去爱别的什么男人，我只是他的女儿，他只操心我，他要保证我不受人欺负，会得安心地生活。

见我发愣，他又解释，等我赚了钱一定买新房子，这钱很容易赚的嘛。哪，你快拿着！

不知不觉地，我的泪就下来了。我记得我发过誓的，不要在他面前流泪，可是终究还是没做到。我哽咽着叫了声，爸……

他骂我，你看你，从小的毛病，动不动就哭，哭哭哭，哭哭哭什么嘛，有什么好哭的！

其实，他的泪水也流了满脸……